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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8年4月22日 格林尼治标准时间15:34更新

布里斯托大学语言心理学博士 曾飚

留学生活:不能远行的孝道

当伦敦警察拘捕了叁名藏独示威者的时候,在英国的侄子给我打电话,说我妈找我。我拨通了中国家里的电话,妈妈在电话里大声地说,“阿爷没有了,过辈了”。阿爷是我们那里的方言,就是爷爷,过辈就是人死了。

我正站在伦敦的11层楼上,落地窗外是漫天的大雪。第一次在伦敦住得这么高,却看不了那么远。这雪在前夜悄悄地来了,下的蹊跷,我陷在沙发里面,陷了几分钟之后,洗了一把脸,就出去看示威去了。

不曾离开

爷爷没了,似乎是个可有可无的消息。爷爷今年九十六,一直在我的生活里,已经无所谓在,还是不在。

小时候,家里穷,爷爷靠拉板车,养活了九个子女,盖了叁间房,大伯参军去了北京,爸爸和叁叔分了两间,其他两位叔叔和未出嫁的姑姑,和爷爷奶奶住在一间大的。稍长一些,家里又重新分地基,爸爸兄弟四人,爷爷和奶奶便辗转住在几个儿子家,不久四叔有了一间单位宿舍,爷爷和奶奶便住过去,从我的初中直到大学两年级。

我在英国谋生之际,常常想着自己住的房间小,工作辗转辛劳,内心有点抱怨生活不如意。昨天转头想想,爷爷当年怎么样一个人在几个儿子的家之间辗转,却看不到他内心的感受。是我不懂,不知道老人的心情,还是抱怨的话,爷爷不会对孙子说吧。也许,父亲领着儿子,爷爷带着孙子,已经是生活中最大的快乐,足以解颐,足以安慰自己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。

除了长寿,爷爷还有就是沉默。他是山民的儿子,从小就干体力活,异常沉默,在我的印象当中,他只会埋头干活,留给我的几乎都是静音的画面。据说,爷爷自幼,被寄养在山里道观,给道士放羊,跟道士学认字,因此小时候,我常常跟着他去看戏,听瑞安鼓词。八十年代,中国大陆拍了很多戏剧电影,制作相当精美,我至今还记得,应该是电影《玉堂春》,苏叁起解那段,崇公道出场,身后是朱红的衙门,青灰的墙瓦,一轮白的发亮的圆月。

祖孙游一直保持到我上小学。有一年,我们当地的跨江大桥开通,爷爷带我从西门走到东门,晚上回家进门,他透了一口气,说了句,“今天走了一铺路。”这句话让我记忆犹新,第一是那一声进门透气的声响,很像爷爷闷头干活后,如释重负的样子,其次,所谓的铺,等我后来研究瑞安方言,才知道是半公里的意思。等我到了初中高中,我就骑着这一铺的路,从西门去东门,给爷爷奶奶送年货,接他们来吃分岁酒,而爷爷常常自己一个人在打一付麻将牌。

爷爷其实算是半个福建人,讲的是闽南话。在他年近九十的时候,耳朵慢慢聋了,家里人和他说话都是大喊大叫,有趣的是,只要别人说闽南话,即使轻轻地说几句,他就懂了。有段时间,我一度后悔,自己把祖宗的话给丢了。前年回家,还特地买了一份闽南话教材。

有些过去的东西,不能说活在记忆里,因为它们从不曾离开。爷爷的一生比一般人所多拥有更多的时间,在平淡的祖孙亲情中,我总是能够从他的时间里,找到任何一段让自己消磨的故事。

至今这样的乐趣,依然伴随着我,特别是我一个人的时候,我可以静静地坐在那里,想起过去事情,无忧无虑的童年,有下午的味道,有消了声音的戏台。

如有来生

对比这样的童年,我不曾想到自己叁十岁会在八千公里外的异国起步。记得离开中国之前,我去看爷爷,爷爷这辈子看过洋鬼子,见过日本兵,他突然对我大声地说,如果番人要你在那里成亲,你千万要回家。

同行的爸爸和大伯哈哈大笑。这一句,一下子把我拉回了童年,想起来的是《四郎探母》那出戏文。

那天身边都是抗议的声音,我在泰晤士河边,忍受着一路的嘈杂和冷风,突然感到眼见所见所闻是这么的荒谬可笑,不管爱,还是恨,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呢?我慢慢地走了四十多分钟,到了圣保罗教堂,刚好是周日下午弥撒,我便进去做个祷告。祷告出来,在圣保罗教堂隔壁是一家叫笔补耻濒的糕点铺,卖的茶饮和甜点面包,非常诱人,有点像巴黎一家我去过的面包房,也像贬补谤谤辞驳补迟别的那家叠别迟迟测蝉的家庭茶厅风味。

喝着茶,雾气上来,我突然又有些激动,人又很多,我只是把茶喝得更响一些。这响声里想起过去爷爷带我去看过的戏,吃过的零食。电影电视里,常有那样动人的画面,爷爷问问孙子,长大了,给爷爷买什么好吃的?孙子常常一脸童稚地给出最天真的答案。

记得在我还在幼儿园的时候,爷爷还在拉车。如果刚好赶上我放学,我常常可以享受一次“专车”的待遇。如今想起来,那时候爷爷居然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。如果记忆允许出错,我想自己可能帮爷爷在后面推过板车,而爷爷从自己的汗浸过的斗笠里面,拿出买来给我的杨梅。

八年前,奶奶去世的时候,我缺席葬礼,不久我有一次梦到了奶奶,当我把这个在电子邮件里告诉妹妹的时候,她回信说,信迷信的人告诉她,梦到了老人,是老人在想你。

如今我又回不去,是因为机票太贵,是因为旅途太累,是因为工作太忙。至今,我也没有梦到爷爷。在这生死离别的前一个星期,我如痴如醉地看完一本对于西藏的书,作者和达赖喇嘛讨论的时候,其中不断地提到了转世。在这样的时刻,我相信这是真的。因为我相信,自己也是一个和爷爷一样长寿而沉默的人。而所有过去和爷爷在一起的经历,都是为了我成为他的的样子,正如达赖喇嘛在书中告诉作者,“将来决定了过去”。